杭州亚运会落幕后，一则关于某重点中学田径队“清退”非专业组队员的消息在网络上热传，引发公众对青少年体育“内卷化竞争”的新一轮讨论。从足球青训到校园篮球，从体校选拔到社会俱乐部培训，“为了出成绩不择手段”“为进一线队不惜拼孩子身体”的做法屡见不鲜，成绩与名次被捧上祭坛，健康、兴趣和人格培养在喧嚣的掌声外悄然退场。在竞技体育提质增效、群众体育全面铺开的当下，“多管齐下消除内卷化竞争”已经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口号，而是摆在体育管理者、教育部门、教练员、家长和运动员面前的一道现实考题。

所谓“内卷化竞争”，在体育领域有着非常具象的体现：同一项目的训练时间不断加码，同年龄段参赛赛事密度越来越大，校队、俱乐部、体校之间互相挖人，比的不是谁能培养出更多终身热爱体育的孩子，而是谁能在短时间内堆积出更多金牌与积分。这种“卷向成绩表”的倾向，在青少年体育中尤为突出，有的初中球队一年之内参加十余项比赛，周末与寒暑假几乎被集训填满；某些家长则在多家俱乐部之间频繁更换，只为多一张进专业队、进特长生通道的“门票”。从表面看，这是体育在社会中的地位提升，但在内里，却是对体育原本教育属性的异化。

从国家层面看，这种畸形竞争早已引起警惕。近年来，《“十四五”体育发展规划》《关于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体育工作的意见》等文件多次强调，要坚决扭转“唯金牌”“唯升学”的偏向，构建健康第一的育人导向。体育总局青少司负责人接受采访时坦言，目前个别学校和地方在落实政策过程中仍存在“上有政策、下有对策”的现象——表面上增加了体育课时、组建了校队，实则在课外训练中搞“疲劳轰炸”，用体力透支和竞赛堆砌来换取锦标。“这不仅有悖体育发展的规律，更可能透支孩子整个运动生涯和身心健康。”这位负责人表示。

要想走出内卷，首先要在评价体系上“动刀”。长期以来，“升学+金牌”构成了很多中小学体育工作的主要考核指标，一些地方甚至将竞技成绩直接与校长、体育教师的年终考核挂钩，从顶层设计上催生了“拼成绩”的冲动。教育部体卫艺司相关负责人指出，未来将进一步完善学生体质健康评价办法，把学生参与体育运动的频率、兴趣、技能掌握程度和身体素质发展状况纳入学校考核和教师评价之中，淡化竞技成绩在评价中的比例。在高校体育特长生招生中，改单一“看成绩”为“看综合”：不仅看比赛成绩，还要看学业水平、训练负荷、技术潜力和伤病史，防止短期拔高训练成为唯一出路。

竞赛制度也需要“卸压”。不少一线体育教师表示，眼下中小学体育比赛呈现出“数量多、层级杂、时间密”的特点，尤其在足球、篮球、田径等项目上，校内联赛、区级联赛、市级选拔赛、社会杯赛层层叠加，一些学生一年要为不同主办方出战十多次。表面上看是活跃了赛场，实则让训练和学习难以平衡，也增加了受伤风险。对此，多地体育局和教育局已开始探索“竞赛瘦身”，将原本重叠的赛事进行整合，明确不同赛事的定位——校园联赛重在普及与参与，市级以上比赛突出高水平对抗；同时对中小学运动员参赛频率设立“红线”，严禁超负荷参赛。在这一过程中，一些地方创新推出“梯度竞赛”模式，设置发展组、提高组与精英组不同层次，让不同运动水平的学生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赛场，而不是被迫卷入高强度的竞逐之中。

教练和教师的执教理念同样是遏制内卷的关键一环。长期“唯成绩论”的环境，使部分基层教练形成了“练得苦才有出路”的惯性思维，忽视了科学训练与分阶段培养的重要性。北京体育大学的一项研究显示，在接受调查的200名青少年篮球运动员中，超过四成有不同程度的慢性运动损伤，与高频度对抗性训练直接相关。对此，多家地方体校和青训俱乐部近日启动了教练员再教育计划，通过邀请康复师、运动医学专家和心理学教师进队授课，系统讲授运动损伤预防、青少年心理特点和分龄训练原则。“不懂科学训练再怎么‘拼’也是低效甚至有害的内卷。”一名参加培训的田径教练坦言，以前习惯用成人标准给中学生布置训练量，如今意识到需要根据孩子生长发育节奏精细调整，“有时候少练一点，未来才能走得更远。”

家长的观念转变，也是多管齐下的重要一环。在不少案例中，孩子陷入高强度训练和比赛循环，并非出自本心，而是源于家长的“焦虑性投入”。面对教育资源竞争和升学压力，一部分家长把体育当成“另类赛道”，认为只要在某个项目上出类拔萃，就能在升学或未来就业中赢得优势。这种功利思维推高了培训市场的竞争门槛，一些机构顺势鼓吹“早专攻、早出成绩”，把原本应该愉悦身心的运动，包装成“逆袭捷径”。各地体育和教育部门正在通过家长学校、公开课和媒体宣传，反复强调体育的育人功能与健康价值，鼓励家长尊重孩子兴趣与身体极限：“不是每个踢球的孩子都要进中超，也不是每个练体操的女孩都要站上全运会，但每个孩子都值得拥有一项终身受益的运动爱好。”

媒体与社会舆论的导向，也需要从“追逐金牌故事”转向“讲好成长故事”。在不少体育新闻版面中，青少年体育的报道仍偏向于“冠军”“夺冠”“打破纪录”等关键词，而对那些在校园联赛里坚持训练、在基层球队中享受运动乐趣的普通孩子关注不足。单一聚焦顶尖样本，容易在无形中向全社会传递“只有第一名才被看见”的信号，这本身就为内卷提供了心理土壤。近年来，各大媒体正在调整报道思路，增加对“阳光体育”“一校一品”“乡村校园足球”等项目的深度报道，呈现孩子在运动中学会合作、担当和自信的成长轨迹，让“过程之美”不再被终点成绩掩盖。

制度层面、理念层面之外，场地设施与服务供给的改善，也是缓解“卷向少数人”的现实抓手。某种意义上，青少年体育之所以容易挤压到少数“有天赋的孩子”身上，正是因为优质场地与专业指导资源不足，很多普通学生难以在日常中享受到高质量的运动体验，只能通过进入校队或俱乐部来“挤”进有限资源。针对这一问题，多地在新建小区配建体育设施、老旧社区改造时优先考虑运动场地，在学校开放操场、体育场馆错时向社会开放方面也出台了更细致的管理办法。有的城市通过政府购买服务，引入社会体育指导员进校园，辅导非竞赛线学生开展多样化体育活动；有的地方则推动“15分钟体育健身圈”建设，让孩子们在家门口就能找到踢球、打球、跑步的空间，从源头上降低“一拥而上争当校队主力”的必要性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消除内卷并不意味着放松竞争、否定拼搏精神，而是要在合理规则与科学理念下，让竞争回归促进成长的本义。竞技体育本身离不开竞争，国家队、专业队、重点学校依然需要通过激烈选拔来寻找优秀苗子。但这种竞争应建立在透明、公平、科学与可持续的基础上。某省青少年游泳队近期在选材制度上做出的调整颇具代表性：过去只看单一项目成绩，如今增加了基础体能测试和多项技术评估，把“耐力、柔韧、协调”等指标纳入考量，同时对参选运动员的训练负荷进行记录，防止因短期成绩出色而忽视长期发展潜力。“真正优秀的运动员，不是在青少年阶段就被压榨到极限，而是在不断成长中逐渐展现优势。”省队青训主管教练说。

多管齐下消除内卷化竞争，归根结底是一场关于“体育为了谁”“体育要培养什么样的人”的价值重塑。对管理者而言，要勇于调整那些已经被现实证明会诱发畸形竞争的指标与制度；对学校和俱乐部而言，要在训练和比赛中真正落实“健康第一”，把孩子的身心发展放在金牌之前；对家长而言，要学会用更长远的目光看待孩子的体育道路，接受“运动可以是终身陪伴，而不只是通往名校的一次赌注”。当各方力量汇聚起来，让孩子在充足的场地里、在科学的训练中、在多元的赛场上自由成长，体育才能真正成为一代人强健体魄、健全人格、点亮人生的舞台，而不是被卷入无休止竞争的擂台。